刘基的病及对其诗文的影响(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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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抑郁症病人什九伴以失眠早醒。刘基是否有失眠,史籍虽然未见有载,但在刘基的诗文中却有大量的表现。
  寒冷不能眠:朱阁绮疏琼作户,明月照人秋独苦。桂花吹冷眠不成,谁家高楼弦管声。(《明月子》)紫桂飘香九万里,三山地色如凝水。水妃骨冷不能眠,金簪素指敲冰弦。《神弦曲》青缸冷暗愁眠怯,楼外频移北斗杓。(《寒夜》)良夜悠悠,星河满天。风吹窗棂,声如管弦。无酒可饮,寒不能眠。枯肠饥鸣,百虑交煎。人生一世,不满百年。寤寐怀思,曷维其然!内省不疚,有愧圣贤。(《寒夜谣(二首)》)
  战事不能眠:三更悲风起,树上乌鹊鸣。枕戈不能眠,荷戈绕城行。(《从军五更转》)声音不能眠:蛙黾一何乐,喧呼聒宵眠。(《旅兴(五十首)》)松露滴阶星在天,草虫相吊响如弦。宝公塔上西风急,半夜林鸦不得眠。(《钟山作十二首》)征雁将愁,分付与寒螀。窗外声声啼到晓,人不寐,夜何长。(《江神子》)听尽残钟成不寐,那无飞羽入玄间。(《石末公再赋元夕见寄用韵酬之》)
  忧愁不能眠:黄昏雨,滴沥四檐声。陡为衾绸添宿润,都来肺腑作愁城。惟觉寐难成。(《望江南》)相思迢迢隔天河,长夜不眠愁柰何。(《长相思》)
  老病不能眠:细雨冥冥昼掩扉,更无芳草有垣衣。人生一世邯郸梦,老病无眠梦亦稀。(《春日杂兴(八首)》)
  刘基诗文中的失眠的描写应该是刘基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古今中外的不少诗人都描写过失眠,的确也有一些诗人只是将失眠的描写作为烘托自己心境的艺术手法而已,自己可能并不失眠,但如果没有真情实感的话,恐怕其作品是难有生命力的。刘基的诗自成一家,成绩之巨大,在明初只有高启可与之抗衡,如果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恐难以有如此成就。刘基还专门写了一首以《无寐》为题的诗,其诗云:“夜长无寐待鸣鸡,及至鸡鸣梦却迷。惊起朝阳斜照屋,一眉残月在天西。”倘不是因为经常失眠,却写出这样的命题作文,恐让人难以想象。
  几乎人人都有过偶尔失眠的经历,所以倘若一两次失眠的确也算不上抑郁症。从上面刘基诗文中大量的(当然仍然是不完全的)描写自己失眠的例子可以看出,刘基绝非偶尔失眠,而是经常性的失眠,即使有时很疲倦了,或者很想睡了,也仍然无法入睡。刘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欲眠深恐寐难成,强起看星影” 。失眠的程度也比较严重,常常是整夜无眠,正如其在《感兴》一诗中所说,“不寐坐听鸡唱尽”,或如《长相思》词中所说,“长夜不眠愁奈何”。又容易早醒,醒后就再也不能入睡,只得“起坐待天明”。所以这应该很明显是抑郁症的失眠表现。
  第二,抑郁症更表现为心情抑郁,消极避世,失去生活兴趣,对前途悲观失望,甚至有自杀的想法和行为。刘基心情抑郁与其所受压力有关,20岁患慢性肝炎,身体疲乏,懒言少动,不能劳作,再加上考取功名的压力(虽然其习举业和考取功名颇为顺利,但从其《春秋明经》准备了那么多的范文来看,可知其压力应该是很大的),刘基几乎心灰意冷,对生活失去了兴趣,这时就有了消极避世的思想,想归隐作道士,可能是家长阻止而最终未遂。后来多种疾病缠身,数次官场沉浮,心情孤寂落寞。作《薤露歌》:“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有酒且尽欢,听我薤露歌。”感叹人生短促。又羡慕起宋濂的隐士生活,作《送龙门子入仙华山辞(并序)》,想“亦从此往”,“他日道成为列仙”。又作《寄宋景濂(四首)》表露消极避世、归故隐居的心态。晚年在朱元璋身边,“伴君如伴虎”,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只得嗟衰叹老,抒悲写愁。可以说刘基一生几乎都在忧郁中度过。
  刘基抑郁最严重的还有自杀的念头和行为。至正十三年十月,刘基因建议捕杀方国珍与朝廷相左,被羁管于绍兴,刘基有过轻生的念头,并且也付诸了行动,幸亏被门人密里沙紧紧抱住才自杀未遂。门人以孝道温言相劝,刘基因此打消了轻生念头。有意思的是,门人这些道理应该还是从刘基这里学到的,刘基肯定比门人懂得多,而且羁管绍兴也不是特别严重的挫折,羁管期间还颇为自由,甚至可以放浪山水,刘基为什么这次作出自杀的举动,如果不是抑郁症,恐很难解释刘基这次举动。
  这又让我们想起一个民间传说。传说刘基一日,陪太子游玩误说“杀猪”,朱元璋疑心刘基影射杀朱家王朝,欲除掉刘基,马皇后知后赠基以枣和桃,暗示刘基早逃,刘基逃回故里,吞金自杀而亡。这个传说固然荒诞不经,但却有病理基础。刘基自杀的举动或许还不止羁管绍兴这一次,所以人们才附会出刘基自杀而亡的故事来。
  值得注意的是,刘基的抑郁症似乎又是双向的,有时也表现出狂气。宋濂曾这样叙述过:
  濂之友御史中丞刘基伯温负气甚豪,恒不可一世士,常以屈强书生自命。一日,侍上於谨身殿,偶以文学之臣为问。伯温对曰:“当今文章第一,舆轮所属实在翰林学士臣濂,华夷无间言者;次即臣基,不敢他有所让;又次即太常丞臣孟兼。孟兼才甚俊而奇气烨然。”既退,往往以此语诸人,自以为确论。 (《宋学士文集·跋张孟兼文稿序后》)

   刘基把自己文学地位摆在宋濂之后,虽然不像现代学者李敖所说的“白话文第一名李敖,第二名李敖,第三名李敖,第四名空缺”那样狂,但在古代这样赞自己,已经是够狂了。自命不凡、狂妄自大如谢灵运也不过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所以宋濂说他“负气甚豪”、“不可一世”,在《张孟兼传》又说“基气豪,不妄下人”。
   黄伯生《行状》曾描写刘基一次近乎癫狂的举动:
  尝游西湖,有异云起西北,光映湖水。时鲁道源、宇文公谅诸同游者,皆以为庆云,将分韵赋诗,公独饮不顾,乃大言曰:“此天子气也,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兴,我当辅之。”时杭城犹全盛,诸老大骇,以为狂,且曰:“欲累我族灭乎?”悉去之。惟西蜀赵天泽奇之。
  西湖望云的故事,后经野史、小说的渲染附会,几近荒谬。但此事《神道碑铭》有载,甚至明武宗《赐谥太师文成诰》亦有载,应该不会是子虚乌有,特别是其癫狂的举动不像是虚构,只不过原话是否如此倒很难说了。即使原话确实如此,也只是癫狂时随意说出,最后神奇地应验不过是巧合而已。
  
  二、刘基的病对其诗文的影响
  
   疾病对人的影响应该是双重的。一方面它给病人带来了痛苦,埋没了天才,埋没了创造力。比如在刘基病重的时候,就很难说有什么创造力。刘基在《雪中有怀章三益叶景渊》一诗中写道:“岁莫怀人雪满天,饥乌病客对凄然。地炉无火同谁坐,石砚生冰尽日眠。” 真是“病身只与睡相宜”(《睡起》),病严重起来,什么事也干不了,写作几无可能,以致“石砚生冰”。刘基的长诗《二鬼》,学者有认为是元末所作,也有认为洪武元年、洪武四年、洪武五年、洪武六年所作,多种说法,各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没有更为过硬的材料来证明的话,各种说法都有可能。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它绝非作于洪武八年,因为这一年他已是肝癌晚期,痛苦难堪,勉强支持病体,是没法写出这样的诗的。又比如其抑郁症,严重时几乎要自杀,这时恐难有什么建树,而轻微时则又可能激发其灵感,写出很好的诗文来。所以,这有一个时段性甚或是周期性的问题,它需要结合刘基的病历,对刘基的诗文进行全方位的分析,从而作出一个结论。笔者曾经设想先把刘基诗文中所有的涉及时令、数字、地名、人名都找出来,联系其题名、所在的集子名和刘基的经历及史籍、地方志、地理志,把刘基所有诗文作出完全系年,遗憾的是,时间和能力所限,此一工作尚未着手做起来。否则的话,真可以像研究歌德等人一样,也可以分析出刘基诗文的时段性或周期性来。我们目前只是将刘基的诗文简单的分为前后两期,应该是很不够的。
  另一方面疾病也可能给病人提供了某方面的补偿,刺激了天才,刺激的创造力。疾病尽管给刘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也给刘基提供了某些便利。
  首先,因为有病,所以要通过写作来宣泄生病的痛苦,对抗疾病,克服苦痛,体验生命,同时像肝炎、失眠、足疾又给了足够多的构思、想象和写作的时间。刘基收入《诚意伯文集》的散文300余篇,诗近1000首,词200余首,诗文的数量和成就之高,明初都鲜有人与之抗衡,这与刘基的病不无关系。
  其次,某方面的疾病也常常在另一方面会得到弥补,眼花耳聩固然使刘基视力和听力丧失了部分功能,却因此使其想象力变得更丰富和奇特;口齿迟缓固然使刘基口头表达出现了障碍,却因此使刘基的书面语言表达变得更为清晰和清爽。以《二鬼》一诗为例,该诗从开天辟地到宇宙变异,从天上到人间,从神话到现实,丰富的想象,诡异的夸张,艺术手法之成熟已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境界。典故雅语、方言俗语随手拈来,清新活泼之至。另外抑郁和狂气等精神疾病又激发了刘基的艺术幻觉,刘基不少作品甚至直接描绘出了这种艺术幻觉。如《愁鬼言》、《答郑子享问齿》、《送穷文》等都幻觉奇异、妙趣横生。
  再次,生病又是一种生活体验,作家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常常记录自己的病情,疾病又变成了作者写作的素材。作家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并更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表达与呈现的迫切需要。刘基的诗文中直接以病为题材的特别多,仅是作为标题的就能随便列出数篇来,如《病眼作》、《老病叹》、《病足戏呈石末公》、《夏中病疟戏作呈石末公》等。其诗文内容上写病的则更多,如《愁鬼言》、《答郑子享问齿》等。而《二鬼》诗也有可能源于病痛写作出来的,诗中说日月两眼“劳逸不调生疾患”恐怕就是说自己的眼病。《二鬼》诗很有可能写于《秋日即事(十五首)》和《病眼作》的同一年,应是洪武三年,联系到《二鬼》全文,笔者以为也是最合理。因限于篇幅,这里不详加分析。
  疾病几乎是刘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在刘基诗文中以病来设喻作譬,亦随处可见。更重要的是,他还把个人疾病引伸到到社会之病,并对症下药,构建出自己的治国方略,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志士情怀。其诗文感时述事,愤世嫉俗,又有了更深刻的时代意义。
  最后,疾病又激发了作家对写作的常规反抗。百病缠身本来就不同于常人,在普通人的意识中应该是劣于常人,所以更想在其他方面超越常人,因而其作品往往能推奇出新。《明史·刘基传》称刘基诗文“气昌而奇”,徐一夔在《郁离子序.》中称其文章“辨博奇诡”。吕立汉先生对刘基作品的特征就用一个“奇”字概括,并作详细的论述。[6]的确,刘基的诗文,特别是其散文,处处充满了奇思妙想,构思奇,立意奇,手法奇,语言亦奇。长诗《二鬼》和寓言集《郁离子》可算是这一方面的典范之作。

  
  参考文献:
  [1]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 黄光国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2] 钱钟书:《管锥篇》,中华书局出版1979年版。
  [3] 郝兆炬:《增订刘伯温年谱》,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4] 留葆祺:《刘基散论》,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5] 吕立汉:《千古人豪——刘基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6] 吕立汉:《刘基考论》,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